夜深之际,好容易盯着张瑞宁踩点归家,又梳理了诸多家事杂务后,两人这才回到主卧。重新躺到床上时,张怀月忍不住长长了吐了口气。
卧室里此时一片静谧,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极远处的细微电车声。屏风那侧,方彦之的呼吸声轻缓而均匀。
或许是连续几夜的同室而眠,让两人之间有了些许莫名的默契,张怀月这次能轻易地感觉到,一帘之隔的那个与自己分享同一空间的室友此时并未入睡。
她在寂静的黑暗中沉思了片刻,头一次主动打开了话题,“之前听你说,你在德国学过几年机械工程,怎么后来会放弃学业,回国入伍?”
她对这个问题好奇已久,今日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
黑夜中突然响起的轻柔女声,的确并未惊讶到方彦之,仿佛他一直就在默默地等待张怀月的提问。他没有隐瞒,低声道:“赴外求学是我父亲的意思,机械制造算是我年少时的一点兴趣,觉得那些由精密的零件组装起来的机械,能够做到许多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十分有趣。况且,国家积弱,百业待兴,机械工程于国于民皆有大益,因此我才想将它作为人生的方向。”
张怀月默默地聆听,大概是这段时间想要策反方彦之的念头一直在心中持续地发酵,她莫名地期望能够对方彦之多一些了解,“那你后来怎么放弃了?”
或许是静谧的黑暗给了人更多的安全感,今日的方彦之突然格外地有倾诉欲,让他决定从头开始讲起。
“我在家中排行第二,上头有一位兄长,下头还有一个小三岁的胞弟。长我九岁的兄长聪敏沉稳,一直是父亲的骄傲。幼弟早产,生来便有不足之症,母亲便整日为他的身体忧心忡忡。而我夹在中间,难免会受到一些忽视。小的时候,心中也未尝不曾生出些许怨言。但父母虽忙于生计琐事,却也从未短了我的吃喝学业。兄长待我亦是亲密友爱,每每从学堂归来,总不忘给我带些礼物玩意,读书习字也时常指点。而幼弟虽身体羸弱,对我却十分依赖,时常央求我偷偷带他外出玩耍,那份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叫人心生怜惜。
我与家中兄弟自小感情甚笃,亲密无间,因此从未真的因父母关注的多寡而与家人心生嫌隙。
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忽然有一日,父亲不知何故与兄长大吵一架,甚至扬言要将兄长逐出家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向看重兄长的父亲如此雷霆震怒。而一贯听话懂事的兄长那一日也异常倔强,死活不肯低头。之后,兄长便离家出走,旬日也不曾归家。那段时间,家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然后没过多久,父亲就突然向全家人宣布,要将我送去英国的一家寄宿制学校求学。”
方彦之说到这里,语气微顿,才接着道。
“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愿远渡重洋远离亲人,极力反抗,可父亲却执意如此,态度无比强硬,无论我怎么哭求都不肯更改想法。就这样我便被强行送往了异国他乡,一去便是八年岁月。”
张怀月微微蹙眉,当时的方彦之年幼稚弱,执意将其送到天遥路远举目无亲的海外独自求学,确实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正是这种过于不寻常的决定,反而让她催生出了一些模糊的猜测和想法。想的太过入神,她一时竟忘了回应方彦之的讲述。
但方彦之似乎也陷入了回忆的长河,依旧自顾讲述着过往,声音在黑暗里显得空旷而辽远。
“我刚到欧洲时,因生得瘦小,时常被班里的那些白人孩子欺负,于是便经常给家中写信,述说心中的委屈与孤独。家里人回信时却总是安慰我说,等到长大了,高壮了,就不会再被欺负了。可是等到我真的长大了,长大到比同学们都高壮,足以回击他们时,我却依然被人瞧不起。那时我才知道国家贫弱,……,花夏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看不起,想要得到他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唯有努力奋进,扫清弊病,让自己的国家真正强大起来……”
张怀月静静地听他讲述过往,眼前似乎浮现出了那个单薄瘦小的孩子,倔强地忍着眼泪,在远离亲人的异国他乡,独自面对歧视与孤独,一点点将委屈淬炼成认知。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又觉得似乎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有些苍白。良久,她方才低低地道:“现在的你已经不再是那个无助脆弱的孩子了,我们现在所践行的,或许微薄,或许曲折,但我相信我们现在所选择的是正确的道路。哪怕。只能推动一寸,照亮一隅。”
这样的语言过于单薄,显然并不具备多少说服力,但这是此刻的她,能给出的唯一的最真诚的回应。
屏风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嗯。”许久,方彦之终于低低应了一声。
他说这些尘封的往事,似乎也并非真的是为了从她这里寻求安慰或认同。或许,仅仅只是为了倾诉本身,为了在某个能理解这份沉重的人面前,卸下片刻的负担。“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早些睡吧。”
方彦之说完这句后不再说话,室内再一次陷入了深沉的静谧。但此时的这份黑暗却与以往不同,仿佛浸染了方才那番坦诚剖白中的温度与重量,显得格外的安宁。
方彦之合上双目,任由疲惫和一番酣畅倾诉后带来的奇异松弛感,缓缓漫过四肢百骸。他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什么会突然对张怀月说起这些从未与任何人倾述过的过往。只是此刻,这份微妙的理解与联结,无声无息,却在此刻静谧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怀月也没有再说话。同样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却仍在回响着方彦之方才的话语,那些关于家庭、远行、歧视与家国命运的片段,逐渐拼凑出一个比她想象中更为复杂、也更具深度的方彦之。那个从初始起,变冷酷干练,永远从容周旋的军统特工,与今夜这个回忆着孤寂往昔、倾诉着家国忧思的男人,形象渐渐重叠,变得血肉丰满,也更加的生动具体。
在这份共享了部分真实过往与沉重心事的静谧中,两人各自怀揣着翻涌的思绪,终于缓缓沉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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