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港的风与永恒的微光
踏着渐沉的暮色,行秋与林涣并肩,离开了空旷的码头,回到了离岛那华灯初上、人流渐疏的街巷。祭典的余韵尚在空气里飘荡,却已失了白日的喧腾,添了几分慵懒与温情。他们并未多言,只是安静地走着,穿过挂着褪色灯笼的廊桥,路过传来三味线轻响的茶屋,任由温暖的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行秋的步履渐渐放缓,连日殚精竭虑的后遗症终于显现,那股兴奋劲儿过去后,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上。他偶尔会指着某处与白日不同的景致,低声说上一两句,声音里也带上了些许含糊。
林涣始终走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者。她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模样,并未点破,只是在他又一次因困倦而脚步微顿,下意识轻轻拉住她袖口一角以稳住身形时,反手轻轻托住了他的手臂。
“累了便回去休息吧。”她的声音比海风更轻柔,“客栈就在前面。”
行秋揉了揉眼睛,难得地没有嘴硬,乖乖点了点头。
回到下榻的静谧院落,林涣看着他洗漱完毕,躺进被褥。少年几乎是头一沾枕,浓密的睫毛便如倦飞的蝶翼般垂下,呼吸变得匀长而安稳。她静静地坐在榻边,如同过去许多个夜晚一样,直至确认他已沉入梦乡,才极轻地起身,为他掖好被角,熄灭了室内的灯盏,只留窗外廊下一点朦胧的光晕透入。
她在门边驻足片刻,回望了一眼那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恬静、甚至还无意识咂了咂嘴的少年身影,眼底是一片沉淀下来的、近乎安宁的柔和。
然后,她方才悄然转身,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缕风,轻轻合上门,离开了房间。
海浪声是永恒的低音部,衬着归巢海鸥的清越鸣叫,与码头上渐渐稀疏的吆喝、缆绳摩擦船橛的吱呀声,交织成离岛月夜独有的、带着咸腥气息的喧嚣与宁谧。
林涣独立于码头尽头延伸出的木质平台上,青色的衣袂在海风的吹拂下,如一片不肯栖息的秋叶,翩然舞动。她目送着航船彻底融入夜色,那双沉淀了数百年风霜的眼眸里,没有剧烈的悲喜,只有一种浩大而空旷的宁静,如同月光下退潮后的沙滩,湿润,柔软,承载着过往所有的冲刷与印记,却终归于一种包容万物的平寂。
就在这心潮最为平缓、几乎与周遭的海浪声息融为一体的时刻,身侧的空间,泛起了微澜。
并非撕裂或挤压,那感觉更像是平静的湖面被一滴来自天外的、无形的露珠点破,漾开一圈圈柔和却不容忽视的紫色光晕。光晕中心,空间如同被揉皱的丝绸,又缓缓抚平,一道身影便自那虚实交界处悄然凝聚、显现。
是影。
她不再是高踞于天守阁御座之上、周身缠绕着冰冷雷光的“将军”。此刻的她,仅着一袭素雅的紫色衣裙,式样简单至极,长发如流淌的墨瀑,赤足静立在粗糙的、带着海水湿气的木制码头上。她就那样与林涣并肩而立,一同眺望着那片吞噬了航船的、浩瀚无垠的海,仿佛她们早已相约在此观潮。
咸湿的海风同样毫不客气地撩起她鬓边垂落的发丝,带来远方陌生的、自由不羁的气息。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锁定的方向,正是那艘船消失的方位。那双曾蕴藏着万钧雷霆、令万物俯首的紫色眼眸,此刻竟显得有些空茫而专注,仿佛在极力追寻着什么已然无法捕捉、却又至关重要的痕迹。她的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柔和了些许,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良久,直到天边最后一线暖金色的光带也被深沉的靛蓝彻底吞没,第一颗星辰在遥远的天幕上怯生生地亮起,她才极轻、极缓地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海风与长久的沉默浸透了的微哑,仿佛久未启用的琴弦被重新拨动:
“他们……” 她顿了顿,喉间似乎有未尽的哽咽被强行压下,似乎在斟酌,又像是在确认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而珍贵的景象,“……看起来,很好。”
这句话轻飘飘的,几乎瞬间就要散在咸湿的风里。它不是评价,不是客套,更像是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混杂着困惑、了悟、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羡慕的叹息。她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曾在她“无想一刀”的裁决下、本应被斩灭的灵魂,如今安然地立于船头,身姿挺拔,眼中重新燃起了曾被绝望湮灭的生命火光;她也看到了,那个因她僵化法则而家族零落、背负着沉重过往漂泊无依的浪人,脸上那份真正卸下重担后的洒脱与平和,那是挣脱了枷锁的灵魂才有的轻盈。这一切,都是她的“永恒”之下,绝无可能孕育出的、鲜活而生动的生机。
林涣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转头。她依旧望着那片空蒙的海域,仿佛能从渐浓的、缀满星子的夜色中,读出远航者未来波澜壮阔的轨迹。半晌,她的唇角才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抵达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静如水的侧脸上漾开微不可查的、温柔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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