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换什么?”雾中传来询问。
是李青权。
他负着那只布囊,笑如已知结局的判官。
柳珞秋垂首,嗓音枯涩:“我想买……一个名字。”李青权微怔,继而缓缓颔首。
“名字啊……需以灵相易。你可想好?落笔之后,你便不再是你。”柳珞秋默然。
雾气缠绕他的足踝,如尘市之手,要将他拖往更深处。
他终于开口:“我不愿再记前朝,也不愿再做书吏。给我一个能在尘市活下去的名字。”李青权取出一张皮纸,其上血字未干。
“从此,你叫——梦行人。”
自此,尘市的夜多了一位抄写者。
他独坐门下,为人书写梦的契约:有人求忘,有人求忆,有人只求在灰烬中听一曲旧歌。
他从不抬头,唯在每夜最深时,停笔凝望门外——那里有一抹灰蓝的身影,若真若幻。
她似乎仍在寻觅。
或许是记忆,或许,是他未竟的梦。
尘市无昼。
雾永不消散,灯火长明。影子在湿冷的石面上生长、腐烂、又复生。
柳珞秋——不,如今的梦行人,独坐旧门旁的石案后。案上摊着皮纸,墨色如凝血。
他以竹笔蘸取灯油与死灰,为来者抄录梦契。
有人用亡亲的影子,换取不再哭泣的记忆;有人割下一缕发丝,只为让亡魂在梦中唤一声“兄长”.
梦行人从不过问,只垂首抄字。
尘市的法则简明:凡落于梦契之字,必将成真——代价自付。
他曾想追溯这法则的源头,却无人知晓。
李青权言:“尘市无律,唯有约。”
而约,即是梦的骸骨。
夜最深时,他常闻耳畔低语:
“你抄写的,不止是梦。”
“是命。”
那一夜,雾浓如墨。
尘市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似有无形之手将其捻碎。
梦行人抬头,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近。
灰蓝衣衫,旧丝帕轻垂。
是杨黛儿。
她的足音全无,雾气在她脚边翻涌。
“可还记得我?”她问。
梦行人指节收紧,竹笔微颤,墨点滴落纸面,绽成黑花。
“我……曾梦见你。”
“那便够了。”杨黛儿轻笑。
她取出一枚铜环,置于案上——正是柳珞秋曾见她自少年尸身取下的那枚。
“我来赎一场梦。”她说,“一场属于柳珞秋的梦。”梦行人怔住。
他虽已非那人,胸口却骤然一疼——恍若某个被遗忘的自我,正在门外叩击。
“以何为价?”他问。
杨黛儿摇首:“我以‘生’为偿。”
她的声音平静,却似自深井传来。
“我早已死过一次,如今仅余残影。若你能抄下我的梦,我或可暂返人世。”梦行人垂眸,凝视那枚铜环。环上刻着极细的字纹——正是他昔日亲手抄录的律文,出自前朝典册。
他终于明了,那夜焚毁的不仅是城,亦是记忆的根源。
梦行人铺纸,提笔。
杨黛儿阖目。她的影子在灯下缓缓散逸,如一朵被风撕碎的花。
墨香与雾气交融,纸面浮出一座未毁的鲁渊——街巷灯火通明,鼓声回荡,孩童追逐纸鸢。
她在梦中行走,轻唤一个名字:
“柳珞秋。”
梦行人笔锋一顿。
雾气骤然翻涌,纸页如被狂风掀起,墨迹化作血丝。
杨黛儿的身影渐趋透明。
她睁开眼,轻声道:
“我所寻的,并非梦……而是你自己。”
梦行人伸手,却只触及一缕寒雾。
她化作尘烟,飘向门外微露的晨光。
那一刻,尘市的雾,倏然散开一线。
一线久违的光,自门隙渗入,落于梦行人指间。
竹笔已折,墨迹早涸,皮纸空寂如初生。
他听见风声穿过废墟,呜咽如诉。
门外天地依旧荒芜——可那一缕微光,竟照亮了他脚边的名:
柳珞秋。
他低声念出,心如死灰复燃,倏然一亮。
尘市的灯再度燃起,雾气重新合拢。
梦行人收拢皮卷,轻语如叹:
“若梦能行,尘亦可生。”
他转身,提笔,为下一位来客续写梦境。
夜色复沉。
尘市的钟鸣三响,每一声,皆如敲在梦行人骨上。
他搁下竹笔,凝望那扇门。门后雾海深沉,似有微光在呼吸。
每逢第三声钟响,尘市中便有人“归灰”——此乃梦契终结之兆。得偿所愿的梦主,将在沉睡中化作飞尘,随风而逝。
梦行人虽已见惯,胸中仍难平静。
他记得第一百位梦主“归灰”那夜,落灰竟在案上拼出二字:鲁渊。
那是他未能遗忘的名。
今夜的归灰者,是个小女孩。
她来时怀抱一盏破灯,欲换“再见娘亲一面”的梦。
梦行人落笔成契,她便卧于门下。梦成刹那,灯灭灰起。
他望着那团轻灰,心中空茫。
忽有一阵风过,灰尘未散,反凝作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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