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说的一点没错。
崔忠献默然不语,过了会儿才叹道:“世道艰难,我非得如此不可。”
崔忠献在高丽执政几十年,明面上看,地位仅在一人之下而权势足以一手遮天。但实际上,权臣有权臣的难处。
不同于郭宁这种凭借强大武力持续扩张的权臣,崔忠献起家靠的是政变而非扩张。政变以后控制的高丽国又狭小贫瘠,能瓜分的利益就这么点,偏偏武臣们通过政变压倒了王族和文班贵族之后,胃口却越来越庞大。
崔忠献依靠武臣的力量掌控高丽,因此必须满足武臣的胃口,但他事实上又没那么多的利益可供瓜分,糊弄得久了,难免与部下离心离德。
这些年来,武臣们不断崛起又不断被推翻的原因就在这里。
被一批对现状不满的武臣推举为首领的崔忠献,自己成了被人不满的现状,而反对者隔三差五出现,只不过崔忠献的手段较之于失败的前辈们更加狠辣,每次都能把反对者屠戮一空罢了。
但这种局面,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
二十年来,随着权臣和下属的持续博弈,崔忠献渐渐衰老,渐渐失去了直接掌控基层的精力,而心怀鬼胎的下属们越来越能摸透崔忠献的想法,越来越能伪装忠诚。
等到崔忠献某日忽然惊醒的时候,他身边已经被这种人围满了。而且每一家的力量都膨胀到了相当的程度,盘根错节地填满了朝堂内外。崔忠献没法分辨出,谁是真的忠诚,谁是假的,可是太阿倒持的势头又越来越明显。尤其是在契丹人入侵以后,崔忠献名声扫地,愈发加速了这个进程。
崔忠献只能用最狠辣的手段来应对。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败坏,于是在外界连番数次地假作与长子崔瑀产生冲突,使得崔瑀隐约成为武臣们另起炉灶的希望所在。同时他又藉着某次风寒衰弱的机会撞作重病,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几乎放任了对所有部下的控制。
如此一来,原本以忠心自诩的池允深、柳松节等人立刻撕下伪装,大肆揽权。其他人露出狐狸尾巴的更不在少数。
崔忠献则顺水推舟,摆出一副昏聩不堪的样子,鼓动这伙人紧锣密鼓行动,把马球大赛作为自己夺权上位的契机。
其实崔忠献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球庭以外,池允深的势力虽然占据优势,但他们的胃口太大,必定会在球庭内外遭到群起而攻。等到所有人死伤惨重,崔瑀正好亮出隐藏的家底收拾局面。
而在球庭以外,忠于崔忠献的力量占据了大多数。池允深等人满心以为能在球庭内把敌对者一网打尽,自家的老巢却要被人反掏了。
当该死的人死绝死透,一切底定。崔瑀继承父亲的权位,踏着死者的尸骨重新瓜分利益,整个兴宁府政权自然就平稳交接,高丽国内部铁板一块,断无外人可插手的可能。
一整场都置自身于险地,可见崔忠献的大胆;一次清洗武臣中养得太肥的人,为后来者腾出利益空间,可见崔忠献的狠辣。
若有人拿了好处,还质疑期间流淌的血泊,正好把始作俑者归结给最早招揽契丹人的池允深等。若需进一步加强政权的稳定,则不妨号召部下们同仇敌忾,严惩手上沾血的契丹人,将之驱逐出三千里江山。
但崔忠献唯独没想到,尹昌一行的到来引发了后继走向彻底失控。
“这世道,谁容易啊……你看我好好的南京副留守当着,不也忽然倒霉,被扔到了高丽国来?”
尹昌感慨地响应了崔忠献的感慨,正色道:“但我真不是来搅风搅雨的,贵国的内政,和我们全无关系,我们什么都没干。”
他只不过如实地放出了一些信息。
他告诉正在摩拳擦掌的各方,崔相没有召见过来自中原的任何一位名医,所以外人对其真实的身体状况无能了解,怀疑崔相重病将死的传闻有误。
高丽国的局势在崔忠献二十年的压制下,已经变得让人窒息。如果高丽国还是原来那种极度封闭的状况,或许窒息就窒息了,只要不晓得外界还有无须窒息的环境,所有人就能继续熬下去。
但因为海上贸易往来的缘故,某个口子一直存在着,规模还不小,于是很多人都知道,在高丽国的疆域以外,还有何等巨大的波涛,于是在表面上的人心稳定之下,许多人对不稳定的期盼与日俱增。
他们能一直忍耐下来,缘于对崔忠献的畏惧;缘于他们的野心远不如池允深柳松节等人,几乎可以称得上忠诚。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人都觉得反正崔相都快死了,再忍忍,就能等到变化。二十年都忍下来了,还在乎多等几个月么?
这想法一点没错。
可是如果有人隐晦地告诉他们,崔相可能在装病,崔相之所以如此,是想要你们一个个的跳出来,然后砍掉你们的头,来为儿子崔瑀的掌权腾出空间呢?
谁能继续忍下去?
如果继续忍,马球大赛就是他们的毙命之所!或者是急于下手的池允深等人,或者是磨刀霍霍的崔忠献父子,无论哪一方,都可能是要命的阎王,那些本来犹豫的高丽贵族,会不会想着放手搏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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