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储依忙上前看她，见她一身寒霜，将她拉到屋中。他拢了火盆煮了热汤，又塞给她一只手炉，终于坐下说话，问她这样晚了到外面做甚么。
他本熟睡，不知怎的一阵心悸，醒过来便再难入眠，隐约望见被远方灯火投到窗上的影，遂起身探看，不想竟是十七。
今日见到梁秀娴，少年往事一股脑漫上心间，然而记忆最深的，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小身影。
与十七相聚后，十七曾问他是否要寻梁秀娴。他告诉她，少年情谊早已淡去，一颗心只念着与她团聚。如今兄妹二人已然重聚，年少时青梅竹马的姑娘也再次出现在眼前，可自己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当时的爱情。
或许不该称之为爱情。他与梁秀娴被亲长“指腹为婚”，自小便都知情，于是彼此间更多了层亲近。幼时“两小无猜”，年纪渐长便顺理成章地想到未来的婚娶之事。然而婚姻一事是否完满有个条件，那便是十七。他的妻一定得容得下妹妹，且需是个好嫂嫂。
以如今的目光看待过往，其实他算不得一个好人。他对梁秀娴的情意从开始就并非纯粹，乃至后来梁父作梗，轻而易举便斩断了他的心思，甚至他从未想过要去争取。说破了天，他根本不爱梁秀娴。
当年十七从梁家出走，一个人跑去折冲府，梁秀娴回来向他请罪，他没说甚么，但对实情也隐隐有所察觉，只是当时情景没法子去深究。他偷偷去过折冲府，也知萧老将军为人，便由十七暂时安顿在那…
他思绪万千，看着眼前之人，一时没有说话。
十七抱着火盆取暖，不知怎的屋子越暖身上越冷，她哆哆嗦嗦捧起热茶，喝了一口，身子却更加颤抖。
魏储依慌忙取了裘衣披她身上，“好点了么？”
十七哆嗦着点头，“好，好了。”
魏储依摇头叹息，“哪里好了，都成筛子了，过来我给你暖手。”他将她双手都拢到手心，低头连连呵气，“穿这样薄就往外跑，怎么，夜里的雪景好看么。”
十七望着他不住呵呵笑，“再不敢了。”
他望着她默了默，又低头呵气，“有甚么事莫一味闷在心里，跟哥哥说说，也许心里就松快了。”
十七一眨不眨看着他，离得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温暖的书墨香。他沐浴在朦胧的晕里，那样超凡脱俗，直让人不敢冒犯，却又难以抑制想要靠近。她头一点点往前移，脸颊被火盆被镀上红色，呼出的气息也火热火热，“哥哥，我好想你。”
“我不就在眼前么？”他摇头失笑，低头看她，几乎碰到她的脸，不由猛然后仰，力道牵动她扑了过来，直撞进他的怀里。
一霎时他心悸发作，耳畔轰隆隆地炸开惊雷，眼前也变得朦胧一片。
如此像甚么样子，他抬手移开她，手掌碰到她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似乎碰到了烙铁，那样的火烫。他霎时心慌意乱，连连唤她，她却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似有挣扎，然而只是肩头动了下，便再无声息。
魏储依手忙脚乱抱她到床上，她起了高热，浑身滚烫，就连意识也模糊了，含含糊糊地不住唤着他。
十七素日身强体健，不怕热不畏寒，一旦病着甚是严重，直卧床十余日。魏储依因为心悸发作，也起不得床，二人一起病倒，倒是少见。
福婶甚是纳罕，她年岁大，撑不住整夜不眠，肖燕是男子又不便照看十七，幸而梁秀娴在，整日脚不沾地照看二人，不过数日，二人便也渐渐地好了。
年底，梁秀娴辞别回乡去了。十七亲自送她一程又一程，直到找到一队可靠的商队才放心她离去。
分别在即，都知再见无日。梁秀娴拉住十七手，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无声笑笑，拍了拍她肩，“姊姊走了，十七妹妹保重。”
兆安的冬季不算长，正月才过，雪已化尽，草木换新，开启新一载轮替。
岁末述职，魏储依因功受赏，一侧邻居搬迁出坊，长官得知大笔一挥，按封赏律令，批下邻院并入魏家，欲将魏家宅邸扩充一圈，只等冻土松软便可动工修缮。
邻院后园有一片空地，福婶提议开垦出来种些菜蔬瓜果。魏储依休沐时，同肖燕一同劳作，先除去荒草，再翻开土壤，撒上种子，埋土浇灌…
杂草旺盛，踩在其间淹没鞋面。其间有尚未及复苏的草木，枝茎蔓延，从旁经过，尖锐抓破衣角。肖燕停锄查看，小心翼翼抚平线头，口中惋惜不已，“可惜这么好的衣裳…都怪我不听祖母话，原来的短褐不该丢的…”
魏储依驻足拭汗，看着翻新的土壤，说道：“过几日你与福婶再多做几身，你长得快，身上的已短一截，再穿也不合身。”
肖燕忙摆手，“够用够用，之前阿郎买的布料还剩几匹，哪里又要阿郎破费，祖母知道又要训我。”线头越捋越乱，索性丢开去，扭头疑惑道：“说起来阿郎官至高位，宅院也要扩充，怎从不见阿郎提买进随侍的事？哪个做官的家中没有侍从婢女…远的不说，就坊里那九品小吏，家里不仅有妻有妾，还有两个使唤的丫头，每日我从他家路过，都能听见他夫人呵斥丫头做事哩…”这个问题从他第一天进魏家就有了，想吐露心声，又畏首畏尾。他和福婶的户籍都在上阳城，阿郎并未让他二人签下甚么文书，初来时他每日战战兢兢，惟怕哪日被逐出去，再次沦为流民。且他和福婶还欠十七三十两银钱，就是把他卖了也还不起…然而日日过去，阿郎兄妹对他祖孙二人更加和善，与之相处似家人一般。他再未穿过破旧衣衫，还能跟阿郎依读书习字，他和福婶也渐视这里为归所。既是归所，那也该为家里的事操心，比如男主人竟事事亲为，连个端茶倒水的婢女都没有，眼下还撸胳膊挽袖，与他一起翻地除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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