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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枝收到家里寄来的铺盖时，她已经和衣睡在餐厅里拼起来的两把椅子上快一个月了。看到给她送来铺盖和信的姑爹姑姑，仿佛见到了父亲母亲，眼泪一下涌出了眼眶。
她从信里得知小侄子出生了，没忍住眼泪又下来了。心里又自责：这么高兴的事，哭啥嘛！她心里清楚自己是想家了。进城的兴奋、雄心壮志，都蒸发了，好心情也就此打住。只觉得自己懦弱、渺小。睡在餐厅椅子的一个月里，她每晚半夜翻身的时候，不是因为两把椅子分家了被硌醒，就是被冻醒。每次醒来都想家，思考脚下的路，没有一定的方向。害怕一辈子就这样了，越想越睡不着，睡不着就头疼。白天她是没有时间思考这些的，忙得跟要上前线似的。
餐厅名称是职工餐厅，其实早已跟随改革开放的步伐对外承包了，几乎昼夜都在营业，早点、夜宵，面食、炒菜，样样俱全。半夜四点开始剁馅蒸包子、揉蓬灰拉面，晚上十二点包箱里还爆发出猜拳喝酒的声音。餐厅员工除了炒菜和拉面的两位师傅，以及新来的云枝是临时工，其他都是公司正式职工，而且是青一色的大妈，统一的水桶腰。
云枝第一天到餐厅上班时，几位大妈正围坐在一大张长条面板前包饺子，干瘦的老板大概不知道一个刚出门的乡下姑娘能干什么，他随手一指让云枝过去跟着她们包饺子。云枝急忙走过去站在大妈们身后，不知道从哪下手，甚至不知道站在哪里好。只见擀面皮的大妈手里飞舞着面皮，扯着嗓门说俏皮话，有的意义双关，有的音同意不同，有的是黑话，有的是下流话，把另几位大妈逗得大面团一样的胸部肆意弹跳着。她们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有人被笑得夹不住尿了，赶快往厕所跑；有人被笑得眼泪都擦了好几次了。但就是谁也没发现云枝的存在。
站了一会儿，云枝感到实在太难为情了，真想悄悄溜出去一走了之，但一想到姑爹因为给她找这份工作，求人下话的不易，鼓起勇气问一位正准备从椅子里抽出她肥胖身躯去厕所的大妈，“阿姨，我应该干什么呢？”大妈似乎被吓了一跳，失控地又把自己跌回椅子里，从头到脚把云枝打量了一遍，脸皮松驰的左颊上的特大黑痣抽动了两下，好像在替它的主人鉴定云枝是不是人似的，然后她用十分鄙夷的口气说，“我又不是领导，我哪知道你应该干什么！”说完，她的眼睛又因为惊异而睁成了两个圆球，大叫一声，“咦？咱们单位已经开始招新人了吗？”
“招新人的意思，就是让我们回家啊！”
“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谁让我提前回家，我跟谁急！”
“让我提前退休可以，工资一分不能少！”
云枝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的胖大妈停下手里的活，有的开起连珠炮来，有的两眼专注地盯着云枝，仿佛同时发现了一个怪物。云枝一下窘得真希望有一条地缝能让她钻进去。
“来和我一起洗碗吧，别的活还得慢慢学！”
远处说话人的面孔，被水蒸汽笼罩着看不清，云枝顺着声音感激地走过去，看到招呼她的的人正在堆积如山的水池上洗碗，是餐厅里最不胖的一位老阿姨，看起来有六十岁了。云枝想尊敬地叫她一声奶奶，又觉得和母亲一般年纪，说不准和母亲一样在四十多岁时生孩子，叫她奶奶会把她叫老，支吾半天问道，“师，师傅，怎么洗？”
“我姓万，你叫我万姨吧！”让云枝把她叫万姨的万姨，从一个大木架上取下来一双皮手套，递到云枝手里说。“在家里洗过碗吧？差不多一样的洗法，怎么顺手怎么洗，只要洗干净就好。”
万姨真是好人！云枝心里这样想着，正式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
帮万姨洗完了一堆碗碟，四川籍的炒菜师傅递给云枝一把拖把，说，“把水池周围的水拖干了，人滑倒了可不好。”云枝接过和她一样高度的大拖把，只几分钟就把整个后厨拖了一遍，然后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手脚都没地方放，仿佛手和脚比平时一下长出了许多。正是饭点，目光所到之处，好像人人都在忙碌，有条有理，连万姨忙得都找不到了。一下子，云枝觉得只有自己又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她忽然发现前面大厅的地很脏，赶快拿起拖把跑向前厅。刚十分卖力地拖了一小块，身后传来了大骂声，“哎哎哎，你这个丫头没长眼睛吗？看不见有这么多的客人正吃饭啊，把人滑倒了怎么办？”
顺着声音云枝抬头看时，刚才那位脸皮松驰的黑痣大妈，像一麻袋会走路的粮食一样，移过来立在了她面前，惊恐万状地盯着她，仿佛云枝已经弄死了某个人。云枝愣住了，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真是笨得没有理由。
她立即又开始后悔进城，后悔放弃考大学，想立即回老家补习，想见郝强。太想念郝强了，每次梦里都是和他一起还在教室里上课，可就是看不清他的脸。想到回家又开始后怕，她怕重复原来的日子，更怕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过去，怎么办呢？她陷入了极度的迷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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