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如此,臣如此。”
“天下如此,朕,亦如此!”
说到“朕”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地站了起来。
他在御案之前,与坐着的君王对视。
皇帝是喜怒不形,他是温煦长在。
相较于威严炽烈的正午骄阳,他是不那么煊赫的,可是谁都能够直视他,谁都可以感受他。
“称上‘朕’了。”皇帝的声音很轻,轻得载不起任何情绪。
姜无量的声音却很重,每一个字都显出力量:“已经拖了很久了,不是吗?”
“四十四年前就该此称。”
他的眼神里有悲伤:“因为不肯早称,所以有浮图之死,东禅之殇,朝野上下,受我所累,不知凡几。”
“重玄明图为保全家族而死,但他的净土,也补全了你的佛国。他为人族而战的功业,浇灌了你的灵山。至于楼兰——”
皇帝看着他:“他不是一直在你的掌中佛国,为你梳理佛国信仰吗?”
重玄明图至死都心向青石宫。
皇帝却仍然重用重玄家,愿意给予机会,以至于有一门三侯之盛况!
谁说天子寡恩?
他绝不原谅错误,也绝不认为重玄明图比重玄云波更能代表重玄家。
重玄家内部的人心所向,亦是他和姜无量的战场。
这场争斗,又何止在一府一家。
“什么都瞒不过父皇的眼睛。”
姜无量认认真真地道:“但今日的不动明王,本有超脱之望,却只可香火阳神,永为圣名。那些被父皇刑杀的所谓‘殷党’,亦皆是我齐国的栋梁。其中却没有第二个人,能走东禅的生途。”
“齐国的……栋梁?”
皇帝似乎认真地咀嚼了这句话:“你说的,是你姜无量的齐国,还是朕的齐国?究竟是你的极乐世界,还是朕的泱泱东土?”
姜无量眼神慈悲,却充满笃定:“东国未尝不可以极乐,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们,配得上永福永乐。”
“没有极乐的世界。”皇帝眸深似海:“人生是喜乐掺杂着苦悲。”
“昏君明君左右着老百姓的一生,生老病死折磨着每一个人。”
他说:“朕,也为无弃垂过泪!”
大齐帝国的霸业天子,一生不曾示人以弱,甚至连情绪都少有。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他竟说自己有“垂泪”!
君不示臣以弱,但一个父亲,在自己曾经最信任的长子面前,谈及自己最怜爱的那个孩子……亦不免有这样的瞬间。
姜无量深深知道,对于他的父亲,这是多么难得的一面。只是垂眸:“平等国的事情,与儿臣无关。”
“自然。”皇帝的声音道:“你们要是真有关系,你姜无量要是真的只有这样的格局——你今天出不来。”
姜无量怔然片刻,又大拜:“儿子明白,是父皇给机会。恰是如此,儿子一定要抓住这机会,不叫父皇失望。”
“朕亦不知给了你什么机会。”皇帝面无表情:“叫你生出这样的妄心,竟以为自己是东国的正统。天下不独有你姜无量,朕多的是子女。”
姜无量直身道:“当年武祖迎娶天妃,情胜禅缘,借枯荣院成事,却摆脱了枯荣院的控制,反过来将这佛门圣地压制。”
“到了您这一代,更胜武祖,想把枯荣院乃至整个佛家显学吃干抹净。”
“殷家历代奉佛,素有慧缘。母后怀我的时候,您亲赴枯荣院,与时任山主论佛,三论皆胜,又解黄梵古经,破生死禅阵,争来那一颗大自在舍利,养出我这个天生佛子。”
在姜无量之前,整个姜姓皇族里,最懂佛的,其实是姜述!
正因为他佛法精深,更胜于枯荣院里所有禅修,才能把精通生死的枯荣院夷平得如此彻底,这么多年徒有烟烬,不见复燃。
姜无量继续道:“您以为儿子会和您一样,以天心驭佛,积香火为沤肥,用金刚铸剑。”
“但儿子……不止是佛子而已。佛亦不止是一件器物,一种手段。”
“您这一生从未手软,败于您手下的强敌,莫不灰飞烟灭。唯独儿子,囚居青石宫四十四年,您不曾以国势煎熬,用帝权磨灭。”
“因为您想要挽救儿子。”
“您以为儿子是被佛法蛊惑。您后悔过早地让儿子接触佛法。”
“佛说回头无岸,您却架起桥梁,一直等儿子回头——也在等当年站在枯荣院门口的那个自己……回头!”
姜无量漫声言语,而声如诵经。
这东华阁的地砖上,渐渐泛起“卍”字金印,似在仲夏唤起了地龙,又如一地莲开。
“这就是慧觉者吗?”皇帝的声音不见喜悲,眼神更远:“你似乎也什么都知道。”
姜无量看着自己的父亲:“但您有没有想过呢——儿子并非是被佛法蛊惑,儿子只是真正地理解了佛。”
“您有没有想过——无论当初您走不走进枯荣院,儿子都会走到今天来。”
他双掌合十:“因为佛是救世的智慧,儿有涤荡苦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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