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之中的火盆,抵抗着冬日的寒意。
斐潜唤来了司马懿。
『仲达,坐。』斐潜指了指下首的坐席,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司马懿恭敬行礼,依言坐下,腰背挺直,目光低垂,等待着问询。
『昔《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管子亦言,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此理想必仲达素谙之……欲安民固国,自当非仅施惠一时,应成江河长流之势也。』
斐潜缓缓的说道。
『仲达善兵,亦知战之胜败,不止在营阵士卒。昔曹刿论战,必察民听;孙武五事,首重同道。故战之,当遣人深入闾巷,听稼穑之苦、市井之难,如探敌情;亦重民间散策,聚为方略,如筹军机。更须使民信我政令,如三军同心,用兵时知彼知己而后方可号令如一。』
『重民者,有其三。』
斐潜看着司马懿,气场平稳。
『以民为镜者,一也。昔子产不毁乡校,汉文止辇受言,皆纳民谏以补政阙,如揽镜而自照,修残饰缺也。』
『其二者,以民为薪也。重民乃求其柴薪也,蓄民如蓄火薪,亲民如储家禽,初时爱之惜之,珍之存之,待其用时,便是风之鼓之,火之焚之。』
『其三,以民为师者也。公治水溉田,亦察老农之智。民间自有深耕易耨之法、趋避旱涝之验,集众智可成良策。陇上樵夫可指险隘,河畔渔父能辨水文。』
斐潜停顿片刻,然后问司马懿道:『民非算筹,心非交易。且不知仲达可重民否?又是何类之也?』
司马懿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测试,也是斐潜给予的一次机会。
也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沉默片刻之后,司马懿离席而拜,『臣有私心,请主公降罪。』
斐潜点了点头,『私心,人皆有之。若因私废公,则罪也。今日唤汝前来,不重言,乃重行也。从校尉被围西山,伤势不轻,部众危及。曹军围而不攻,显是另有所图。汝以为,当如何救之?』
『回明公,』司马懿思索片刻,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曹军围从校尉,图我援兵,乱我部署是也。懿愿请一支轻兵,不多,八百即可,多为旗帜鼓号。绕行至西山曹军兵马侧后,广布疑兵,多张旗帜,夜举火,昼扬尘,作大军合围将至之态。西山曹军,本为偏师,意在诱我,未必有死战之心。见疑兵声势,恐反被我军所围,必生退意。懿再遣精锐小队趁乱潜入,接应从校尉等突出即可。』
这很符合司马懿的风格……
高效,算计,力求以最小成本达成目标。
斐潜看了司马懿片刻,缓缓点头:『可。便予汝一千人马,多为旗帜鼓角,负责接应。且记,不重言,重行也。』
『懿,领命!』司马懿低头拜倒。
……
……
次日黄昏,西山脚下。
曹军连日围困,骠骑军残部据险死守。
曹军攻了几次,伤亡不小却未能拿下,正是烦躁疲惫之时。
忽然间,曹军发现侧面烟尘大起,鼓角喧天!
远远望去,烟尘腾起,土塬山林间无数旗帜晃动,似有铺天盖地一般的兵马,正在运动包抄而来!
『不好!是援军!』
曹军校尉心头大骇。
他们本就不是精锐主力,任务也是诱敌而非决战,眼看似乎要被反包围,哪里还有战意?
『是骠骑大军来了!』
『完蛋了!』
『撤!快撤!向伊阙方向撤!』
曹军偏师慌乱起来,根本想不到要去查探辨别,便是匆忙往东南方向逃离。
司马懿带着人马,一部分装模作样追赶了些许,另外一部分则是立刻上了西山,迅速找到了被困多日、伤疲交加的从来及其残部,护着他们从另一个方向撤出了西山。
司马懿的疑兵之计,收到了奇效。
脱离险境之后,伤痕累累、面色苍白的从来,见到了前来『解救』的司马懿,便是拱手以拜,致谢而道:『多谢仲达救援之恩!感激不尽!』
司马懿看着从来,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劫后余生,对自己投来感激目光的骠骑士卒,不知道为什么,他原本心中那惯常将一切视为棋子的冷静,忽然泛起一丝细微的波澜。
司马懿想起了之前骠骑大将军斐潜所言的那句『民非算筹,心非交易』,心中一动。他沉默了片刻,挥挥手让旁人暂且退开,只留下他与从来二人。
『从校尉。』
司马懿的声音中似乎多了些复杂的坦诚,『此番救援,乃懿分内之事,不必言谢。然……有一事,懿需言明,亦需向从校尉致歉。』
从来一愣:『仲达何出此言?』
司马懿直视着从来的眼睛,缓缓说道:『当日校尉欲追击,懿奉命接应。然懿判断,曹军意在诱我雒阳援兵,故未率部直驱将军被困之处,而是行疑兵北上之策,一则避险,二则……亦有以将军为饵,牵扯曹军,窥其后续部署之意。』
司马懿顿了顿,看到从来的脸色渐渐变了,也没停下,而是继续说道:『此计……未能奏效。曹孟德并未因校尉被困而大军滞留,其军撤离之意甚坚……此事,主公已然明察,并训诫于懿,为将者,当知同袍非棋子,可谋敌,不可轻弃士卒信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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